走进癸巳蛇年,我刚好虚岁四十。
余秋雨先生说得真好:年少时,怨恨自己年少;年老时,怨恨自己年老。这倒常常促使中青年处于相对冷静的疏离状态和评判状态……一边抚慰年幼者,一边抚慰年老者,而自己却也难免余留着告别天真岁月的伤感和萌生暮岁将至的恐忧。
逝去的岁月里,总有几首沾满尘灰的歌谣渲染着童年的色彩。那是母亲嘴里的催眠曲,是我牙牙学语的启蒙歌谣。三十多年后,这些歌谣依然与我的童年记忆如影随形。然而,今天再次去捡拾和触摸这些记忆的碎片时,却蓦然发现:在这些碎片上,不仅有甜甜的笑,也有涩涩的泪。
东屋里点灯——
东屋里明;
西屋里不点灯——
黑咕隆咚;
墙上揳橛子——
拔下来是窟窿;
东边地里嗡嗡响——
必定有飞蜓;
南边地里蛤蟆叫——
肯定有水坑。
这些再俗不过的大白话,却饱含幽默和智慧,嬉笑间体味到的是实在而朴素的哲理,不由得眉宇一展,嘴角一弯,由衷暗叹。
小时候,说的最多的是一段《瞎话儿》。
瞎话儿,瞎话儿,
锅台角上种了二亩甜瓜儿。
没胳膊的去偷了,
聋子听见了,
瞎子看见了,
哑巴就喊,
拐子就撵,
一撵撵到东西尺儿地南头,
掉到干水井里了。
从柳树上撇了个枣木扒勾,
勾住小辫勾出来了,
一看是个秃子!
拉着去食堂吃饭去了,
吃了仨包子俩馅儿。
去耳朵眼儿里掏钱去了,
一看没了头了,
撇着嘴哭开了!
我们不得不说艺术来源于生活,我们不得不说大俗也是大雅!这种诙谐和超想象力即使在现代的幽默作品里也不多见。虽然这也许不是某一个人的杰作。苦难的岁月里,人们也许衣不遮体、食不果腹,却依然不自觉地寻求着、传递着欢乐。不知当年有没有人说:这辈子就指这笑话活着了!
是的,苦难从来遮不住笑语欢颜。
麻衣嘎儿,尾巴长,
娶了媳妇忘了娘。
把娘背到山后头,
把媳妇背到炕头上。
媳妇要吃大甜梨,
明个去赶曲周集。
娘要吃个干烧饼,
兜里没钱买不成。
这首民谣无疑包含着伦理孝道的教育,也体现着中国千百年来说不完道不尽的婆媳关系和家庭常态。小孩子说唱的时候当然不会经心,一笑而过了。只是,当年那些酸眉辣眼的小媳妇听着唱着,会不会突然良心发现,对公婆好了许多?那些年迈的婆婆听着唱着,想到自己无主的儿子和尖刻的儿媳,也许会不由得偷偷抹去几滴浑浊的老泪。
小白菜,地里黄,
三两岁上没了娘。
跟着爹爹还好过,
就怕爹爹娶后娘。
娶个后娘两年半,
生个弟弟比我强。
后娘做饭分两样,
弟弟喝面我喝汤。
旧社会早逝者甚多,小小孩子就不得不面对失去亲母和父亲再续的痛苦和恐忧,很多家庭的苦痛由此产生,为那个时代的孩子刻下了滴血铭心的记忆。
小麻鸭儿,坑边卧,
爹担水,娘推磨,
剩个小孩儿拾柴火。
一拾拾到姥娘家,
姥娘给个糠窝窝。
爹一口,娘一口,
咬着小孩儿手指头。
不怨爹,不怨娘,
怨俺小孩儿指头长。
多少童年故事里都有一个亲亲的外婆!
天刚刚亮,村外水坑边,几只麻色的小鸭子还静静地聚卧在一起,享受着彼此的温存。
爹已经去挑水了,娘也开始在磨房里忙活。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也起来了,懂事地拿起一个麻包出门拾柴火去了。拾着拾着,不知是冷了、饿了,还是走习惯了那条路,小孩子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姥娘家里。姥娘心疼地一把把外孙搂在怀里……可是家里也没啥好吃的,姥娘把一个米糠做的窝头塞到孩子的手里,一直送到村外。孩子一路舍不得吃,拿回了家让爹娘先吃。也许真的有点饿了,爹娘咬的口也大了点儿,不小心竟咬到孩子拿窝头的手指。爹娘的脸一下子红了,自嘲地说:呀!俺小子的手指头真长啊!说着,眼里热热的,鼻子酸酸的。
——将苦难的泪水倾注在生命的坚强里,调和出绚丽的色彩,将粗陋的手指按压在滴血的伤口上,弹奏出欢快的乐章。在歌谣的哼唱里,人们忘记饥寒,忘记苦累,带着笑意,迎接又一个黎明!
在昏昏的油灯下,在暖暖的土炕上,在悠悠的背兜里,在嗡嗡的纺车旁……那歌谣总时时飘来,缕缕不绝。在那歌谣里,我睡去醒来,送走了再也无法唤回的时光。不知是我在寻找童年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散落在路上的它们,还是它们提醒我不要忘记那个挂满欢乐的童年,总之,那些歌谣将再也不会从我的生命里消失。
那些遥远的飘着乳香的歌谣,
那些只属于一个时代的歌谣,
那些渐行渐远、慢慢尘封的歌谣,
那些永恒的缀满欢乐记忆的歌谣!
虚度四十,向亲亲的歌谣致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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